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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初编·卷八

宛陵诗,少年华大谢,中岁学东野,晚岁效香山。其平生工力,得力于东野最多,盖年方盛壮,精气足也。故云:“郊死不为岛,圣俞发其藏。”又《寄永叔》云:“窃比于老郊,深愧言过实。”此言欧公亦尝以东野为比。

圣俞五言律龋ǘ绝高,脱去宋人面目。“晚雨竹间霁,春禽花上飞”,似右丞;“清江飞晚雨,斜日半沧洲”,似随州;“山长羸马困,月黑怪禽啼”,似贾岛;“海近云多润,山高日少晴”,似许浑。其他清新者,则有“好峰随处改,幽径独行迷”、“幽禽哢清晓,宿雨度余寒”、“竹阴过晚雨,林表见残虹”、“风扫天如鉴,云开日似萍”、“缺月如羞出,荒云不肯归”、“庭花昏自敛,野蝶昼还来”、“荷锄山月上,寻径野烟微”、“风送寒潮急,云藏晚日低”;奇伟者,则有“驼鸣沙水冻,雕击雪云低”、“海月开金鉴,河冰卧玉虬”、“河气知寒早,岚烟觉暮昏”、“露气林间落,河声地底回”;幽野者,则有“叶枯虫自裹,窗响蜜寻归”、“悬虫低复上,斗雀堕还飞”、“鸟呼知木暖,云湿觉山昏”、“阴壑泉初动,春岩气自浮”、“江帆风势美,竹屋雨声连”、“野香生草木,云润浥衣裳”;刻琢者,则有“对山怜去鸟,隔树识游人”、“晚云谈次改,高鸟坐中还”、“渐近鹭犹立,已遥村觉横”、“燕湿飞犹快,花寒色更深”、“乱风灯不定,暝色树相连”;自然者,则有“花发日初暖,鸟啼春欲深”、“野云将拂幔,水鸟不惊船”、“江潮自迎客,山月亦随舟”,皆唐人佳句也。

宛陵《咏安石榴》云:“安榴若拳石,中蕴丹砂粒。剖之珠落盘,不待鲛人泣。”体物绝工。宛陵五言古喜用窄韵,尤喜用“物”、“曷”、“洽”、“叶”等入声韵,集中无虑数十篇,此特偶举其一耳。其为人之褊僻,于此可见。

宛陵《陪谢紫薇秋泛》诗:“菰蒲敛铓锷,莲芡熟櫜韬。”曩尝不解,及读《周礼》,其“植物宜膏物”,郑注云:“膏当为櫜字之误,莲芡之属有櫜韬。”乃叹古人虽偶写风光,亦多有所出。我辈宜从经传植根柢,不当徒矜浮艳,以为诗人能事止此已也。

宛陵咏物诗,有颇与后人经注暗合者。如云:“王瓜未赤方牵蔓。”(下句:“李子才青己近尊。”)而方氏《礼记集解》云:“王瓜,南方之果,色赤,感火之色而生。”朱子亦从其说。按郑注:“王瓜谓之萆挈。”又引《本草》作“拔葜”,又引今《月令》、《夏小正》作“王萯”。而《吕氏春秋》又作“王善”。谓之“瓜”者,以其根之似也。诸说纷纭,不能确知其为何物。或云即土瓜,《尔雅》所谓“{艹寅}菟瓜”是也。今园圃中夏间开黄花作蔬食者,乃黄瓜,《本草纲目》谓之“胡瓜”,与王瓜不相混。

宛陵俗字亦有所本。如云:“敦鸡肥美聊供馔。”(下句:“萏酒甘浓可荐杯。”)此出臞仙《肘后经》“骟马、宦牛、羯羊、阉猪、镦鸡、善狗、净猫”之说。“镦”即“敦”字,去畜势也。畜去势则肥。今人但云“敦”,或云“骟”,他无其语矣。

后山句法多似鲁直,故鲁直独喜之。其造语务求晦涩,昔人谓:“读后山诗,非一过可了。”想见其辟灌之艰。然其绝句云:“此生精力尽于诗,末岁心存力已疲。不共卢王争出手,却思陶谢与同时。”其实陶谢壶奥,后山何尝梦见。

后山《暑雨》云:“呵手不成温。”暑雨纵为积阴所侵,何至呵手?《挽司马温公》云:“心知死诸葛,终不羡曹蜍。”然堂堂丞相,何至与曹、李辈挈短长乎?殊失立言之体。

后山颇欲嘉肴自将,不吮余隽,然语多无理。如《九日不出》云:“面壁称诗笑语香。”此“香”字无根,不若秦少游之“花气侵人语笑香”较有来脉也。其他如《江河》曰:“河江波涛曰涛波”之类,尤为魔派。余有绝句题其集云:“觅句怜渠苦闭门,清词奥语至今存。已祧子固为宗子,更附庐陵作嫡孙。”盖讥之也。

“忍着主衣裳,为人作春妍”,后山《妾薄命篇》中语,盖哀曾南丰作。史言苏轼欲参之门弟子间,而师道赋诗云:“向来一办香,敬为曾南丰。”阮亭评后山诗,谓其不脱钝根。然其忠爱之念,固可令人端拜。他云:“有声当彻天,有泪当彻泉。死者恐无知,妾身长自怜。”诸造语刻挚处,亦何减东野。

荆公诗:“哭死非为生,我心良不欺。”论者以为古人所无。然视后山之“死者恐无知,妾身长自怜”何如耶?

闻子规而思归,恒情也,人人能道之,而宋人诗云:“应是子规啼不到,故乡虽好不思归。”此善用翻笔者也;秋风之扫落叶,恒理也,亦人人能道之,而柯山诗云:“岁晚苍藤甘老大,尽将黄叶付秋风。”此善用逆笔者也。可见作诗贵能用笔,能用笔则俯仰天地,光景常新矣。

近人往往取古人诗一句,如“满城风雨近重阳”作第一首起句,以次递下,演为律诗五首。谓之“辘轳体”者,误也。尝以是问名山翁,翁以无锡朱梦华(烈)书为覆。朱君书引《缃素杂记》曰:“凡诗用韵有数格:一曰‘葫芦’,一曰‘辘轳’,一曰‘进退’。‘葫芦韵’者,先二后四;‘辘轳韵’者,双出双入;‘进退韵’者,一进一退。失此则谬。”并云:“三格用韵,均有范围。要取相通之韵,调合无间,如‘东’、‘冬’、‘支’、‘微’、‘佳’、‘麻’、‘寒’、‘删’等韵方可。”因引杨诚斋诗为例:“杨诗《明发道经生米市,随喜西林寺留题》云:‘贪睡能无起,挑灯强未残。春声忙野店,月色淡柴门。又踏黄尘路,前追红叶村。秋衣那敢薄,病骨自难温。’是诗起仅‘寒’韵一韵,余皆‘十三元’,此‘葫芦格’也。(名山云:先二后四,‘四’恐为‘三’之误。)所谓‘先二’指起句,亦用韵而言。《嘲淮风》云:‘絮帽貂裘莫出船,北窗最紧且深关。颠风无赖知何故,做雪不成空自寒。不去扫清天北雾,只来卷起浪头山。便能吹倒僧伽塔,未直先生一笑看。’此则一‘删’一‘寒’迭押,所谓‘进退格’也。起句出韵不在此例。‘进退格’亦称‘单辘轳格’。诚斋诗中‘辘轳格’实即‘进退格’,两者无别,不过异其名耳”云云。按《湘素杂》记之所谓“双出双入”,即先两韵出,后两韵入也,而朱君并未引及。余按《柯山集》有《晚发寿春浮桥阳楼怀古诗》,前二“豪”韵,后二“萧”韵,此即“双出双入”矣。其《病中得晁应之秋怀诗》亦然。

戊午秋,游天平、支硎,访楞伽僧舍。僧人绪诚,修髯瘦骨,延余坐看云起小轩。轩据寒泉之上,左阳山,右天平,风景至佳。绪诚曰:“此小华山也,为晋支公结茆处。”归检《苏府志》,不得。后读《石湖集》,有《华山道中》一绝,云:“过午层云未肯开,暖云村店竹萏灰。萧萧林响棠梨战,晚恐阳山有雨来。”乃知绪诚之语非诬。古今地名相同,颇多不考,游者踪迹,往往多误。邑志艺文收放翁《赵屯》诗,其实放翁何尝至青浦,此乃皖口之赵屯耳,见《入蜀记》。

含山张砚铭(星枢),民国初幕游我邑,文酒之欢,无间旬日。未几去职,历游吴江、常熟、无锡等县。尝寄余诗,有“九峰螺髻还依旧,应笑劳人换鬓丝”之句。砚铭能饮,举止娴雅,卒以贫以佣书终。诵王梦楼“文人失职多依幕,倦客伤春怕听箫”之句,为之一叹。

苏浙连界之处,有二诗人焉:一吴江许半龙,一嘉善周芷畦。半龙诗清丽,学樊榭。《湖上遇雨》云:“山翠昏阴崖,云岚冷兰隰。暮雨寒欲沈,杳霭孤塔立。轻轲移远林,溪回苹藻袭。沿缘溪上村,微辨钟鱼湿。搴帷眄修渚,蓊然众绿入。眷兹岩下晖,翠羽每双集。”佳句如“梅子黄添湖外雨,荔枝红入岭南天”、“栋子花时春欲尽,壶卢提罢鸟无言”。芷畦《由宁海至宁波归舟即景》云:“云净蛇山秋过雨,月明象浦夜平潮。海阔帆随残月落,天晴山拨晓云开。作雨春寒仍故故,斗茶余韵亦轩轩。”皆似《灵芬馆集》中语。半龙名观,芷畦名斌。

嘉定章篆生先生圭瑑《航海》句云:“天低帆影外,地转浪花中。”此与郑海藏“中流分列郡,小立过千山”十字同一工倕。盖下一“转”字、“过”字而轮舶瞬息千里之情景自出。先生民国初宦游山左、浙右,顾朴讷无华,家居黄渡,解组归,以著述自娱。齐卢之战,黄渡被兵尤烈。先生言其宅舍弄中,军士遗矢盈尺,文书簿籍,杂糅其中,故尝有句云:“八年两次遭兵苦,一日三秋望治穷。”语虽质直,其流离之苦可想。著有《勤生堂诗文稿》。余最爱其“名心退似迎风鹢,诗思清于吸露蝉”十四字。

光绪丙午,篆生先生由进士馆派往日本留学。宝山钱印霞(淦)、施琴南(赞唐)与之同行。琴南著有《聊复轩诗存》。《初夏》云:“草脚守瓜初抱子,树头布谷正催忙。”其和余《柳絮诗》云:“放颠欲出鸿毛上,失意还随马首低。”

《横云山馆诗存》一卷,松江王文甫(毅存)著。文甫诗清醇雅则,近时云间诗人之佼佼者。第以中岁客游宣南,又不欲以诗自炫,故余至茸城辄问文甫其人,多或知或不知者。然观其自序,谓自少喜诵李、杜、苏、陆诸家之作,则所谓能自得师,而其诗功之深可见矣。今录其清雄者,《泰山》云:“大河东渡势绵延,涌石穿云落眼前。七十二家今不在,一千余里独巍然。天门讠失荡干霄上,地脉奔腾跨海连。便拟凌虚登日观,手摩碧落问飞仙。”《沂州道中》云:“夹道浓青黍叶平,凉风十里笋舆轻。人逢沙路先谋睡,马峦山泉不肯行。槐市松蹊新泰驿,草烟沙雨古蒙城。夕阳深峡旌旗动,画角声声过博嬴。”又《行次平原》云:“茶铛折脚樽木瘿,破屋打头见星影。马啮残刍风雨急,天昏月黑眠初醒。平明上马人不知,乌帽出没摇鞭丝。轮蹄坐叹知何用,袖手却赋山行诗。”风格绝似大苏。《野外即》景云:“临水人家半掩扉,绕堤杨柳自依依。雨惊茭叶水禽起,风乱麦苗山雉飞。”亦似剑南小品。其他“山行杂句惊沙冲,短笠野瀑乱疏钟”、“人稀知市远,犬吠识村来”、“戍旗屯废堡,荒冢卧残碑”诸联,能写北地荒寒景象。文甫尝辑其上世孝简先生以下三十人遗诗为《云间王氏诗钞》,凡二卷,金山高吹万为之序。

松江费龙丁(砚)有洁癖,襟怀洒然。工金石文,篆刻丹青,尤自矜重。尝手书赠余诗云:“握手清谈趣,琅玕系臂新。放怀余麴蘖,匿影绝风尘。腰瘦诗同岛,潭深情比伦。峰颠猿鹤啸,声响得天真。”其夫人亦工书画。丁丑春,余以与于《松江志》役之招至茸城,往访龙丁,见夫人方临《黄庭经》,殷殷以经中古韵为问。龙丁家甚贫,而夫人处之恬然,真佳偶也。

龙丁尝赠余上海李安于女士《犹得住楼遗稿》一册,云平书先生同族也。安于名 是,号吏香,为丙辰进士松林之女,适桐城方氏。方不惠,不辨菽麦,女士郁郁投水死,年二十五。其《归宁道中》云:“堤上桥头迹尚疏,人离野店旭升初。远山一色新妆好,只有侬家髻未梳。”又云:“入世本无天补恨,斯乡应有地埋忧。”又“梅瘦如扶病一分”七字亦佳。

近世闺阁中风气亦已大变。啬老书言女子为诗,其性情多近和平温厚,恐未必然。盖近世女子远游四方,不无国家盛衰之念,其发于诗歌,亦随而悲凉慷慨。如旌德女士邑碧城《琼楼》云:“琼楼秋思入高寒,看尽苍云意已阑。棋罢忘言凭胜负,梦余无迹认悲欢。金轮转刦知难尽,碧海量愁未觉宽。欲拟《骚》词赋《天问》,万灵凄恻绕吟坛。”《邓尉探梅》云:“玉龙喷雪破苍烟,蹑屐人来雨后天。不惜风霜劳远道,佩环同礼九嶷仙。”“征衫单薄冷于秋,徙倚疏芳且暂留。后夜相思应更远,一襟烟雨梦苏州。”女士留学海外,其所著曰《信芳集》。樊山、实甫等多为题句。集中有《出居庸关登长城》诗。五言云:“秋老风雷厉,山空木石尊”、“鸟从空翠落,人负夕阳来”;七言云:“风送茶香来别院,雨催诗梦入残荷。”均非儿女子口吻。

余在蚤岁授徒家中,邑中闺秀先后从余游者数十人,然能诗者不过三四人而已。朱氏女长纤珠、次韵芝,皆娴静好学,余尝采其诗入《寒冰集》。近发箧复得数篇。纤珠《咏桂》云:“秋风吹满桂花丛,处处芬芳满院中。仙骨分来应月府,灵根托处合琼宫。珠英露滴香逾烈,金粟烟迷影欲空。花好不教孤负汝,移尊相对意无穷。”《春雨》云:“雨滴蕉窗静更凄,落花深处杜鹃啼。韶光九十催将尽,怕看嫣红践作泥。”《冬日闲咏》云:“窗前瘦竹影离离,料峭寒风欲砭肌。商略小园好晴日,梅花树下读书宜。”韵芝《春日杂咏》云:“双双紫燕拂帘钩,晴日当窗倦倚楼。春树春花弄颜色,海棠带笑柳含愁。”“小园殢地柳丝垂,着雨柔条更弄姿。春色三分中最好,千红万紫半开时。”今姊妹俱已适人,移其心思于盘𠤷概散之间,不然,其所造宁可量耶!

吴女雪琴《春雨》云:“黄昏静听雨潇潇,楼上羁人正寂寥。推枕几回愁不寐,杜鹃花落恨春宵。”

女弟子陈颖言《咏裁罗衫》云:“一辐轻罗千万丝,翦裁争欲入时宜。不知多少司机女,辛苦经年却为谁。”颇得香山乐府大意。颖言从未学诗,此则偶一为之。余因谓诗固以性灵为主,有性灵而益之以学力,诗之体用尽矣。性灵,天工也;学力,人事也。《毛诗》三百篇,《国风》重性灵,《雅》、《颂》重学力。学力须下刻苦功夫才到,至性灵,则会心不远,妙手偶得。故虽劳人思妇,亦多有可传之作也。

有咏白荷花押“红”字者曰:“鸥鹭依来浑若素,蜻蜒飞上偶然红。”有咏苏州山塘者曰:“卖花山叟如相识,剖蚌渔娃不解羞。”下句一巧一趣,而“剖蚌”句尤令人绝倒。

《随园诗话》:“湖南张璨,字岂石。有《戏题》云:‘书画琴棋诗酒花,当年件件不离他。而今七字都更变,柴米油盐酱醋茶。’殊解颐也”云云。按是诗已载《莲坡诗话》。打油诗易为流俗所传,本不足录,随园津津乐道乃尔,可见其诗话之滥。

又载:“江宁涂爽亭者,能诗,有句云:‘造物与闲还与健,乡人知老不知年。’”按此乃陆放翁《闲居》诗也,只“还”与“仍”一字不同。

陈锡璐《黄妳余话》载一贫士口占云:“柴米油盐酱醋茶,七般都在别人家。我也一些忧不得,且锄明月种梅花。”我邑何藏翁,某岁除夕改其句云:“门前讨债立如麻,柴米油盐酱醋茶。我也管他娘不得,后门逃出看梅花。”较原诗尤趣。

世俗谚语,其来已久。“天下无难事,独怕有心人”,此语宋时已然,陈师道诗:“人畏有心事无难。”此语虽鄙,理则然。“高不来,低不就”,此本于乐府曲“高来不可,低来不可”二语。白话诗,古人亦有之。乐府:“江陵去扬州,三千三百里。已行一千三,所有二千在。”此为最古。近代赵瓯北《咏椎背儿女》云:“一个西瓜分八片,阿翁大费为酬劳。”袁子才云:“山妻含怒夺灯去,问郎知是几更天。”皆令人失笑。